海国春秋・第五回
验骨殖图书行邻国 辨声音指引入名山
太祖自泽、潞回京,范质密将曹、罗等闹皇庄、劫女乐情由逐细奏明。太祖闻知,反有怜韩速之意,欲行赦宥,无如石守信等怨恨入骨,碍着功臣面上,难即释放,所以不急审问,思缓开导,以服石守信等之心。又得闾丘仲卿,见二人俱系少年英才,将驭之以清四海,所以爱韩速之意益盛。
当夜正在阳春楼议四方事务,赵普、范质、苗光义侍从,太祖问光义道:“仲卿近日可入彀否?”
苗光义道:“连日游荡未归。”
太祖道:“可恣其意。而今李筠虽平,李重进尤属前朝国戚,终不甘心,或约结江南、西蜀、荆湖,则东南半壁皆系劲敌,而欲经营西北,不亦难乎?”
苗光义道:“江南、西蜀惟林仁肇、高彦俦耳,可以计去之。荆湖国内不和,将有萧墙之忧,何暇谋乎外?重进虽约结之,亦无能为。”
赵普道:“重进不足虑也。”
苗光义道:“使仲卿为之谋,韩速为之战,将若之何?”
赵普道:“使其得二人而能任之,则天下事尚未可知。然重进媒而不决,李筠刚断过之,有仲卿且不能用,何况于重进!凡料敌者,莫惮敌有智士,惟惮敌用自贤臣,有贤而不能用,我可致之。敌能用贤,虽无智士,天下才干当往从之。”
太祖道:“诚哉是言也。”
忽见南边有股黑气矗矗冲上,散漫潆回。太祖道:“此何气也?”
苗光义看道:“烟也。不好!府治中起火。”
太祖道:“可速传钲。”
光义慌命传警火钲。
各营各署各门,闻钲声四响,次第接传,立刻皆遍。果然系开封府内,火光已经通天。原来宋主新近制度:凡各要处,俱设警钲,兵一,盗二,水三,火四,一处击起,处处接传,倾刻皆遍。所有事之处,连击不已。亦分宫一,署二,军三,民四,以知有事之所。
当下府治钲击已久,并未见巡警将士扑救。乃因前次夜间,子邮杀伤兵马无数,新补各军闻得火起,人人胆颤心惊,哪个敢勇往向前?忽见东边一将戎装,率众奔来扑救,各营军士始到。
太祖查问扑息将官姓名,赵普道:“踊跃急公,非史圭则石汉卿耳!”
晋王视火回楼奏道:“东营将校张琼全军灭火。”
太祖道:“人犯无损么?”
王道:“火自狱起,底牢烧毁,延及民居三十余间,烧死重犯一名韩速、窝犯一名魏照,其余囚犯、牢内人役无损。”
太祖闻韩速烧死,嗟叹不已。苗光义猛省道:“韩速走了!”
太祖问道:“何以知之?”
苗光义道:“仲卿两日未归,定是救了韩速同去,不然仲卿为何不返?狱中之火何自而起?所焚死者,必非韩速!可提司狱同监内一切人役,研讯自明。”
赵普道:“不必如此。曾闻韩速目有三瞳,脑后有三个品字骨,只许将尸首看验,真伪便知。”
太祖惊道:“尝闻大舜重瞳,上下千古;项羽并瞳,横行天下。今韩速三瞳,重而且并,势必非常,为患不浅,定然逃脱!苗卿可速前往查验。”
苗光义领旨到狱,天已大亮。进监只见两个炭人,一个在大炭上,浑身手足仍有大铁链子压着;一个散手散脚横在阶下。光义问道:“哪个是韩速的尸首?”
禁子指大炭上道:“这个系凶犯韩速。”
光义近前察看,铁链熔断数处,瞳子无从辨验。叫狱卒将尸翻转,再看脑后,只有鸡子独骨,全无品字形状。
苗光义回朝,直奏太祖道:“仲卿自去也罢,如何又带韩速同逃?其情可恶!且星饬各边镇文武员弁缉拿,务必获到。”
范质道:“困于禁城狴犴且能逃得出去,潜行郊野边境,岂能拿得回来?”
赵普道:“虽拿不回,也要这样。”
光义道:“二人名字已经大著,谁不愿得之?四郊俱敌,若逃赴合谋举发,吾辈皆虏耳。请速画影图形,飞颁各关津隘塞以及州县,须用计困,毋得力敌,或可搞获。”
太祖允奏,命光义督办。
光义回衙,颁行去后,乃提齐狱内各役,分开审讯。众人俱自知过,谁肯承认?光义复将囚犯提到审问,都不识起火情由,皆无口供。光义复问各囚:“窝犯魏照缘何手足并无桎梏?”
众犯供道:“这魏照进牢时,有个老妈妈送饭,数日无有规例,连饭也没得吃。后有表兄进牢,代他使钱,常买酒肉,请禁子、牢头等人,也买食物给散众犯,所以宽待魏照。”
光义道:“其表兄姓甚名谁,是何形状?”
犯人供道:“二十上下年纪,面方色白,听得人呼他仲爷,却不知名字。”
光义使各画供,再命司狱、节级、禁子、牢头等上来,将口供与看。司狱叩头道:“犯职半月之前,已具有病假禀帖,在府尹大老爷案下可证,这些情节,实是不知。”
叩讯节级、牢头、禁子等人,节级供道:“小的腹病多日,某日小愈进监查点,见有闲人,此时且问,据禁子云称现寓城北苗大人习静草庵内,系窝犯魏照亲表兄来送饭的,小的因腹又痛不可忍耐,立时回家,并无同依吃酒等事细底缘由。”
叩讯禁子、牢头。禁子道:“窝犯魏照母亲同外甥送饭到监,据云姓仲各卿,系辉县人氏,特来探望舅母、表弟,小的们察其踪迹,寓居城北草庵,并非来历不明之人。且魏照亦非实犯,所以未禁送犯饭,其余并无他故。大人不信,赏差往草庵唤姓仲的来讯问便悉。”
光义提魏照之母伍氏讯问,伍氏供道:“小妇人有姑子,向年招赘辉县古家,产有外甥,后回籍去,已十余年无有音信。月初小妇人送饭进监,因未有常例钱,张癞子不肯开门,小妇人无奈坐在地哭泣。正好外甥古璋前来探访逢着,叙起来历,据云今姓仲名卿,便代小妇人与钱送饭。次日到小妇人家内,问说当时仍有产业好过,而今缘何孤苦至此?小妇人告诉他,向有市房田产,皆不肖子游荡,转质与人。外甥问清,将白金二百两,赎回三处市房,云下次再代赎田。后便未曾见面。”
光义命将人犯俱监,让伍氏回家。复命将士分道追捕,时全无踪迹。因日久不见州县关津详报,后又发函,移交于邻国查拿。
再说仲卿、韩速二人乘着细风斜雨,驴不停蹄,到天亮时口系流涎,大致算,已有二百余里。这时,新买的驴儿腿脚已跛,子邮言道:“包裹微轻,人又不重,如何就伤了?”
仲卿道:“这驴始时太疾,所以后来难继,旧驴暗中逞其长,而逐次加速,真负重致远之材也。”
子邮称善。仲卿亦下驴行,见前面驿站已开,遂进店上料。
再说二人进店后,子邮提议:将病驴算作饭钱。仲卿道:“养息养息仍可以骑,如何轻弃?”
子邮道:“尊兄有所不知,若是闲时,原不应弃,此刻带之,又如赘瘤。弟先年曾习疾走之法,常负三百斤日行三百里,比乘驴岂不更速?安用此为!”
店主人道:“牲口因走急受伤,只要留了,调息两日就可复原。若系算抵饭帐,只好作银五两,找价要待爷们公干回来取。”
仲卿道:“将驴寄押,任凭使用,以作草料账,回来将钱取赎如何?”
店主人道:“听尊客便。”
仲卿乃将包裹并于好驴鞍上,一同步行。子邮道:“尊兄不可如此,请骑上速行。”
仲卿道:“他们此刻沉醉,仍未知晓得不晓得,我们已行二百余里,且到前面另找牲口何碍?”
子邮道:“若系逃走,固属无妨,但心中怀着大事,早半刻走出,免半刻忧闷。兄请上骑,弟且先走,如驴赶在弟前,再请步行不迟。”
仲卿乃上驴,子邮先步向前,自朝至暮,无论疾徐,总隔二丈多路,再也不能赶上。
如此数日,到得临滁,渡江进石头城。仲卿看道:“此来未必有用。”
子邮道:“愿闻其详。”
仲卿道:“野有未耕之亩,路多袖手之民,市中玩货盛于布帛丝麻,户内艳歌盖于管弦雅颂,可知国事虚华,暗于务本,自顾犹恐不暇,安能为人乎!”
子邮道:“且见林君再作道理。”
仲卿道:“林君必然闲弃,若是见用,焉得如此?”
乃即于台城僧舍住下。
次日访至仁里巷,令阍人传入去,仁肇立刻出迎,猛然见着子邮,详细审视,问仲卿道:“此位是谁?何面上怨容团结,而犹带杀气?”
仲卿道:“君试猜之。”
仁肇迎入到大堂上,仲卿立住脚,仁肇道:“且再请进。”
转进书房上小阁,见过礼。
仁肇道:“难道不是韩子邮?”
仲卿道:“何以知为子邮?”
仁肇道:“此时非子邮不应有此气色,仲兄不应偕来。若正系子邮,这般柔弱尊躯,如何于千军万马中如行无人之境?”
仲卿道:“林君好眼力,实是子邮,弟于狱中同出,至其前事,亦常疑之。”
子邮道:“彼时妄持血气之勇,所以不即受困者,宝剑之力也。”
仁肇道:“宝剑安在?”
韩速道:“失于汴梁湖中。此剑系离家拜别业师时,蒙解赐给,锋长不满三尺,而遇坚如脆,攻击无阻,真希世之珍也!”
仁肇道:“闻陷囹圄,如何解脱?”
子邮道:“弟因足为毒钩所伤,而受困于水,遭系底狱,赖仲见解脱,而其原委亦未详悉。”
仁肇复问仲卿道:“春间家人自川中回,接得手札,识为知己驰驱,可惜无济。”
仲卿道:“弟自西蜀晤高兄回潞,道为赵军所获,幸曹彬代为解脱,不期被苗光义察破,说弟仕赵,弟力拒脱。时闻曹彬叹子邮受困,无策救援,弟询悉其由,乃忍辱同光义到汴,如此如此,解释出狱,偕投上国。惟望代奏,请俯念世宗皇帝交好,锡修戈同仇之师,以灭复,幸祈指示。”
仁肇大喜,道:“以素无交谊,不知姓名之人,闻其气味,便屈身舍命,拔出都城缧绁,非谋勇无匹,安能如此?但敝邑偷安,终为赵氏所并,弟久欲连衡除患,今得二君,羽翼成矣!事定之后,归我旧境,安边息民,天下有数十载太平也!”
仲卿道:“敢不遵命。”
仁肇令家人往取行李,仲卿道:“且缓,犹有小事,办清白移来亲近也。”
仁肇乃止。
相别回寓,子邮问道:“往彼盘桓,定多教益,兄犹须办何事?”
仲卿道:“江南贪于佚乐,畏中原如虎。赵氏于境中搜寻不获,定移文于外邦,我等犹当隐迹,不得举动,不致波累林兄也!”
子邮称善。
次日,二人于各处游玩,到西南郊外天界寺中,见地虽在通衢,而僧房却深邃精洁。乃回台城,移行李于天界寺。再到林府来,或回寓,或不回寓,朝夕盘桓,商榷今古。
这日薄暮,仁肇自朝内归来,怒气勃勃。仲卿问道:“今日尊兄有何拂意?”
仁肇道:“二公光降,久欲上闻,缘左右皆贻堂燕雀,不可如谋,所以仍未举奏。今日朝中偶以语探之,谁知鼠辈无能谋国,反思媚敌,故不胜其忿。”
仲卿道:“愿闻其略。”
仁肇道:“弟今日奏道:‘闻汴梁前所获之韩速,囚于监中,为人救出,赵氏在通国缉拿无踪。臣料韩速系个无敌豪杰,而能于汴梁脱之者,亦必非凡,天若兴我室,使彼等偕来国中为股肱干城,不第前耻湔除,而汴梁皆可图也。’主上闻言甚喜,道:‘不知二人今在何所,如能延至我国,方快朕怀。’当有谏议穆严奏道:‘以臣看来,韩速不过血气小勇,而所脱逃者,亦系徼险乱民。若到邦内,正宜擒缚交还宋主,以固邻好而安国家。若骤然信任,宋主怨恨必深,以强军猛将临于江滨,则国家危矣!林将军所见,系爱二人而甘结大国之怒,臣愚窃谓所谋非是!’举朝齐赞道:‘谏议嘉谋是也!’弟又奏道:‘晋汉周以来,岂须臾忘江南哉?而宋又何厚于江南哉?其不取者,势未能也。苟不延揽英雄以自强,使知我之敝可乘,则水陆并至矣!彼时虽百计奉媚亦无益也。’主上道:‘林将军系强国久远谋献,穆谏议乃安国救时筹策,容朕回宫斟酌。’弟知主上素不善谋,而左右又皆滥位素餐,无有稍强人意者,弟言必不能用。庙之绝血食,立可待矣。”
子邮道:“且请息怒,容缓图之。”
时月已上,仲卿请移樽池边玩赏。仁肇叹恨不已,二人再三劝慰,仁肇持盏,终是怏怏,猛然问道:“韩兄业师何人?”
子邮道:“姓白,号金山。”
仁肇道:“就系白老师,所以得这种剑法。有袖内飞星法,韩兄知否?”
子邮立起道:“未知。”
仁肇道:“此弟先师所创者,弟得之不曾传人,今应相赠,以成吾兄之志。”
子邮称谢。仁肇乃自往书房取出一个革筒,前小后大;长约仅尺,阔五寸,形如半竹,头尾各有豆大小孔,前孔在端,后孔在角,尾上有皮条一道,条首有皮圈,筒身前中后有皮带三条。仁肇复自袒出肩背,左手有个同样的,示子邮道:“韩兄可如此捆扎起来。”
子邮乃也袒肩伸臂,仁肇代将皮圈套入右肩,再将三道皮带扣紧于左腕,教以用诀。子邮听受密志。仲卿道:“愿得奇观。”
仁肇道:“仲兄可取笔,同韩兄于莲塘对岸作记号来。”
仲卿同子邮取笔,于粉墙上点了三下,再回席坐。仲卿道:“虽然月色皎洁,奈墙去此八十余步,就有莲瓣大的点子,也看不清白。”
仁肇道:“韩兄试发之。”
只见子邮将手连连直指,闻得墙上微响三声,仲卿趋往视之,只见三个平平黑点;换了三个灿灿金星,半陷墙内。
仲卿挖出称奇,走回道:“妙,妙,真正奇技!”
仁肇将三个金星弹子仍教子邮从角孔纳入筒中,嘱道:“毋得轻用。”
仲卿问道:“林兄,可再有否?”
仁肇道:“只存所带者,已用二十年,因恐日久或致损坏,容冬复造。赠韩兄的这个,如兄喜爱,可将旧者解去。”
仲卿道:“不必,尊兄已带二十年,弟安可拜惠,待再造时,多带出一个可也。”
仁肇应允,席散即留在府下榻。次早二人辞归。
过了三日,朝中传召,仁肇闻命趋往。途遇穆严问道:“林将军,前所言两人,可知踪迹?”
仁肇想道:“难道主上想透了国势,思量任用二子?且看真假,再言不迟。”
随口回道:“未知所在。”
乃同上朝。礼毕,主将书交与仁肇道:“卿可视之。”
仁肇接看,上面道:
大宋国主拜书,上达大唐国主殿下:
今者敞邑失备,逆犯逸逃,踏缉无获。观星之臣奏,称已入吴,分应在江南。是以遣使拜问上邦,希将逆犯一名韩速、一名仲卿,付交来使。若蒙惠顾邻好,愿以百城酬报。如轻信其狂语,爱惜其材技,吝而不与,寡人用率二三军士,请罪于江滨。幸祈鉴宥。计附上图形二轴。
仁肇又展开轴子,看五官体段,与仲、韩一般,名姓乡里填写得真切。仁肇收起书轴,奏道:“两个犯人何能值得百城?其欺可知。果然才略无敌,则取百城易如反掌,得二人者,岂有舍已得之贤才,而贪商于之地土?若与而无偿,岂不为天下笑乎!”
唐主道:“所言亦甚有理,此刻且回他:该犯在敝邑与否,均不能知,果有如图画之面生音同者,则擒拿送上,百城幸勿食言。”
命徐铉修书回复。穆严奏道:“据臣鄙见,速将图形令工部依样千百张,分行各州县,盘诘查拿,获来送去。或百城弗克如约,亦无全不与之理。即竟失信于我国,亦未有所损,将来或有犯逸人宋境,彼自尽力擒获送还。交邻之道,理应如是。”
在朝诸臣齐赞道:“穆谏议所奏实经国之远谋!”
唐主便命穆严办理。
仁肇料不能夺,只得随班退出。回家更衣,小轿来与二人计议。到台城,问僧人,答道:“十月前,有两个少年客人租此作寓,于第三日交还。”
仁肇问道:“何处去了?”
僧人道:“据云还江北。”
仁肇只得回来,轿中想道:“奇哉!二人定在金陵,岂有去而无半语辞别之理?”
到家往下榻房内再四搜寻,见砚下压着寸纸,写道:田下二人立,田上二人眠,君求仁兮只一间。
仁肇不解,反复看到半夜,忽然悟道:“必在此处。”
次日清晨,上马向天界寺来。到东廊后壁,山舍门前,见墙上有个炭画的“夫”字,仁肇直进,忽闻窗内有人说道:“费林兄寻也。”
仁肇听得是子邮声音,走到堂前,只见齐迎出来。仁肇道:“二兄何不明示,使弟费半夜思索。”
仲卿道:“到此有何事故?”
仁肇乃将移文等事,如此这般细细说知。仲卿道:“事已如此,弟等留兹无用,今且告别。”
仁肇道:“何处去?”
仲卿道:“由湖荆人蜀见高兄,再作道理。”
仁肇道:“高兄与我忧同而事殊,我国病在过于畏敌,彼国病在过于轻敌,皆丧亡之征。然二公前去,不愁无合,但得手时,须谨慎而速发,庶不致有池鱼之戚也。”
二人称谢。仁肇道:“且注待弟携樽饯别。”
仲卿道:“国事颠沛,非饮酒之时,况盘费充裕,愿兄脱此俗礼。”
仁肇应允,子邮收拾,立时将行李放上驴鞍,牵出山门。仁肇道:“装何速也?”
子邮道:“今日五更喂料,天亮卷捆衣囊。”
仁肇道:“可谓守作战备矣。”
三人不舍,同行十余里,仲卿再三辞阻。仁肇道:“江南形势皆所洞悉,弟以死于行阵为幸,今分恐无再叙之期。二兄雄才年少,志必可成,如事边疆于敝邑,愿存先君一线血食,则弟感含不朽矣!”
仲卿道:“无出此言,弟方图与兄犄角赵氏,聆教之日非遥,愿保重金体,无以近虑萦怀。”
仁肇道:“幸而如愿,敢不从命?”
三人洒泪分别。
次日至彩石,子邮道:“远投四川,何不试试淮南?如实无机会,再人成都不晚。”
仲卿道:“淮南左右未闻有杰士,恐虚行无益。”
子邮道:“弟与重进有数面之交,夙昔爱弟,说之应易。但此图形既人金陵,则淮南应早黏遍,如何能去?”
仲卿道:“这却不难,弟幼时得异术遗碣,能移星转斗,小而试之,五官俱能更置。今将眉眼变易,他处便无妨矣。”
子邮道:“妙哉玄理。”
仲卿道:“未知验否。”
乃出柳瓢舀流水,迭指书诵,饮下符水,掩面片刻,释袖问道:“何如?”
子邮惊道:“脸虽如旧,眉目果然不同,先系柳叶眉,今变做两道人鬓的剑肩,先系弥勒眼,今变作能自顾耳的凤眼。”
仲卿道:“弟司为之。”
子邮道:“我形太弱,犹要威猛些。”
仲卿道:“易耳。”
乃如前作法,使饮水掩面,须臾去袖,仲卿大笑。子邮向瓢中照影,只见两道长眉,头倒折向尾去,变作虎眉;一双杏限,四围圆起,变作龙眼,笑道:“连我自己也认不出,去去无妨。”
乃渡过江来。
沿途要处,俱有形像张挂,却绝盘问。第五日,到淮南寓下,访问重进消息。店主人道:“二位莫不是与李老爷有亲?”
仲卿道:“无亲,素知李老爷镇守淮南,我们到此问问。”
店主人道:“今将何往?”
仲卿道:“往山东去。”
店主人道:“既不是李老爷亲的,便说无碍。这个李老爷,初镇此地时,心颇明白,为民兴利除弊,薄敛轻平,只系过于宽厚。近日皇帝恩典又好,他却变了,反要起兵杀去。将官军士个个皆知赵家利害,谁敢向前?李老爷若系胡涂,也还说得去,他又明知难敌,却偏安心送死,你说可笑不可笑?而今周朝各处地方俱归赵家,他靠这个淮南,有多少力量?屡屡要起兵,亏得手下这许多将官无人肯从。所以急愤成病,在床已经月余。”
仲卿、子邮听清,嗟吁不已。探访几日,均系照样说法。且士卒满市横行,镇内储蓄无多。
二人住下十日,未闻病愈,仲卿欲行,子邮仍要守侍。仲卿道:“疾无已时,军士侮已而畏敌,积聚寡而费糜,守且难保,安能攻人?不如早往西蜀,再看如何。”
子邮终于同意,乃起身向西南行,处处关律城廓,盘诘严紧。人来者犹松,出去者、声音不同者、年轻无须者,受诘更甚?商量道:“莫若走江南去,免得缠扰。”
于是转向南行。
次日到得江边,江岸寻觅,并无渡船。忽闻歌道:“魁元将相无勋业,耕牧渔樵不素尸。”
近之,乃一提篮行歌者。子邮道:“借问各码头为何无渡江船只?”
提能者道:“向来原有,近日因为逃走的犯人,将散船俱收入总处,以便把守的文武官员查拿。老客要渡江,须上行至西梁山,方可过去。”
于邮问道:“离此若干路?”
提篮者道:“有五十余里。江边路径丛杂,沟港纵横,今日已行不到津口。”
仲卿道:“如此怎好?”
提篮者道:“里面路旁有篷舍处,可以借宿。”
子邮道:“你府上离此远近?”
提篮者指前面渔篷道:“只在江边,仅容只身,不堪留客。”
二人只得仍回旧路,转向西行约有两个更次,见前面亮光自茅舍顶上吐出。子邮向前推开门来,仲卿牵驴亦到,见个老者在灶下烧锅,有个少年席地而坐。旁边系着只驴子,凑着稻草堆吃食。子邮拱手道:“请借宿一宵。”
二人俱不回答。子邮又道:“明晨奉谢。”
地上少年道:“我亦系借宿,有话可向炊火者说。”
子邮走到灶边,拱手道:“请了!小子们赶不着宿头,借府上庇荫半夜,明日奉酬。”
老者立起身来道:“岂敢!人生何处不相逢,说什么谢!出门的哪个将房子捆在行李走?”
子邮道:“各尽其情。”
接过驴缰,也就草堆系好,席地坐下。
老者道:“客官可曾用过晚饭?”
子邮道:“不曾。”
又问道:“芦羹可用?”
仲卿道:“甚好。”
老者问地上少年道:“小客官也吃芦羹?”
那少年回道:“陆德,尔太欺人!呼我客官就是了,为什么呼小客官!难道我比尔还小些么?”
仲卿细看那少年,却系个道士,约十四五岁之间,便问道:“贵甲子多少?”
那道士爬起,将仲卿细看道:“只道系我故人。”
子邮道:“与令友相隔几时了?”
道土道:“隔也隔得不多时,今日犹见过数次。”
那炊羹老者笑道:“纯系诞语!如何隔不多时,今日又见数次?连我老人家还呼小名!”
道士道:“你这个名字可知系我取的呢?”
仲卿问那老者道:“这客官可相识?”
老者道:“哪个与他相识?就系方才先你们借宿的。”
仲卿道:“他既非相识,如何知你这个小名,当时系何人取的?”
老者道:“我姓陆,父亲六十岁方生我,幼时患痘无浆,临危之际,适有两个道人路过化茶,见我家慌张,道人问知,叫抱出来看,用手按摩,对我父亲说:‘痘症无碍,但是命根不坚,惟积德方能养活,可取名叫做陆德罢!’父亲依允,道人吃茶去了,痘随起浆。我父亲感激不已,后因请仙批,乩云:系希夷老祖座下高徒施起死回生之念,得以保全。父亲自彼时更加意周济,始终不倦。就是我在此间,每日有经过借宿者,并不取钱。今这小客官,想是闻说此处可以借宿,他识得,便来诈我取笑。”
仲卿道:“也说得是,敢问客官从哪边来?”
道土道:“从歙州来。”
仲卿道:“路上可好走么?”
道士道:“路上无甚难走,目今盘诘,未免可厌。”
说毕,又爬起来将仲卿细看,道:“请教尊姓大名?”
仲卿道:“小子姓仲。”
那道土道:“好好,赵家那里不正寻你们二人?原来却在这里。我说系仲卿的声音,如何改了相貌?这个定是韩速了。”
仲卿道:“天下同姓者颇多,难道姓仲的就系仲卿么?”
道士道:“你系真的?”
仲卿道:“不是。”
道士道:“西边山中可曾会过,你忘却问我李潞州事来?”
仲卿细看道:“你是吴槐师兄么?”
道士道:“吴槐是我哥哥,我是吴贺。”
仲卿道:“白发白须哪里去了?”
吴贺道:“父见我龙钟,教导还形芝草,配合吃下,饿睡七天,百骸九窍,无处不珊珊碎响,到第八天上,剥落遍体皮肤,须去眉易,发鬓重生。”
仲卿道:“妙哉!深为吾兄畅怀。”
吴贺道:“今将何处去?”
仲卿道:“欲往西蜀。”
吴贺道:“江北盘诘甚急,须要分开方可去得,若是偕行,恐防多事。依我愚见,二子且到山中同师父叙叙,过了这些时,待事体信息冷冷,再往西蜀不迟。”
仲卿道:“令师今在何处山中?”
吴贺道:“家师最爱华山奇拔,向来居之。后因缠扰颇多,不能静睡,故移于黟山老人峰对面,极其幽僻。石壁上有‘九州第一洞天,四海无双福地’字样,便是老师所居。二子正可暂避此处。由芜湖小径过宣州,便是歙州,到宣州,望见群峰入云,就系黄山了。”
仲卿道:“承教。”
向子邮道:“黄山峰峦,冈岫奇秀,为天下冠,果然幽静,我们取路于彼,何所不可!”
子邮道:“悉听尊命。黄山之奇,昔有敝友姓师名可法,北野人氏,曾遇头陀与论黄山。头陀有‘黄山难言’诗一章,弟犹记忆得起。”
仲卿道:“愿闻。”
子邮道:“其序曰:黄山之峭秀幽奇甲天下,非若十洲三岛之虚文。乃管窥之子,以六六名其溪,妄矣;复以六六名其峰,益妄矣。至岩壑林洞,俱立有定数,出之于口,而又利之于书。若奇瑰异诡尽在于是,而四方未踵黄山、踵而未久阅历者,见其文册,莫不以为毕具乎此也。
“予家推楼阁西窗,黄山峰嶂即列前户,见刊图册,亦莫不以为搜探传记,克尽夫极也。数欲往游,穷其幽胜,因知非浅岁月所能了事,每以无多闲暇而止。甲午暮春,于练溪渡口相遇头陀,古貌清臞,髯霜发雪,问其来,曰‘莲华’,问其名,曰‘点石’,问其常往,曰‘云外’,问其胜景,则摇首无言。予曰:‘岂无景可言乎?’乃曰:‘居士未到,固不敢言;居士已到,更不敢言。’予笑曰:‘未到已到,均不敢言,然则终无言时矣。未到已到,均无言时,然则何时言也。’头陀愠然曰:‘固知居士之肤浅黄山也,居士无烟霞癖,此老朽之所以不敢言也。黄山有黄山之面目,黄山之肺腑,黄山之色泽,黄山之精神。老朽年二十游历名山大川,年五十复入黄山,今年九十矣,足不出山者四十年矣。虽高下幽邃,无不毕至;所有芝草竹木,禽兽鱼虫,无不习见;风雨晦霁,云霞雪月,无不备赏;及得闻嗅奇香异声,亦不胜屈指矣。若学好事之徒,笔之于册,可以盈车。然以为黄山之面目肺腑虽尽,而色泽则十未得三四,精神则百不得一也。’予不禁愕然曰:‘何四十年而精神百未得一?精神、色泽之与面目肺腑,究竟如何得全也?’点石曰:‘峰峦岩壑,溪谷林泉,面目也。峻极奇险,深至玄窈,肺腑也。风云隐现,光彩焕发,色泽也。闻所未见,见所未闻,精神也。面目肺腑固无论矣。风云有转瞬之移,光彩有跬步之易。十二时消长,十二时不同;百余人同览,百余人各别。凡此数十年中,色泽已属挂一漏万,何敢更道精神乎!所谓百未得一者,非百分不得一分,乃不得一厘耳。’
“予曰:‘然则志传所载,亦万分不得一分耳?’点石曰:‘然,惟,岂有此理,与见者方知八字稍可拟道,岂非居士未到,言之不信,到而未尽其奥,言之益不信,尚何言哉!老栝有闲时吟咏,联成一章,为居士诵之,是不言而言,言之更不必言也。’予喜曰:‘甚善。’点石诵其诗:
“盘古开辟斧力余,戏削山骨成芙渠。分须剔瓣镂孔窍,片片段段皆琪琚。包涵三万六千顷,枝派江浙极归墟。巍峨并肩无五岳,天目匡庐皆襟裾。回顾须弥俯瞰海,一卷一勺同长在。五湖四渎莫同论,浑浊纳污无精采。山中泉涧池溪潭,清澈无尘常不改。岩有乳今泉有汤,汤朱砂兮乳霞浆。可诧圣泉居峰顶,瀵拂可望难测量。又有冷泉澄壑底,冬日夏日皆冰霜。洞涌布水无旱潦,匹练四季悬银光。石罅劳泉淙淙下,点滴所及溢清香。水势激昂多奇状,不暇标名表殊常。最爱石形妙无比,崔卑巨细皆殊诡。峭耸干霄犹未止,嶂嵝磅礴难措趾。奔驰行立坐卧跪,手足翼尾角爪齿。华实枝干交连理,垒迭杂错如霞绮。岂独石质肖万形,苍松折屈尤婷娉。依崖傍壁成怪绝,映得山色纯葱青。更有云岚变倏忽,声音抑扬偏哭兀。倏忽渲染景难图,抑扬莫喻惟咄咄。变变化化无始终,争新斗异信神工。神工设造故危险,危险极兮乐气充。险极乐极频接踵,螺移蚓进膝肘肿。腹步指行毛发悚,难得藤葛与附攀。周道坦途视蜀陇,气蒸露结如波涛,世界沉没浪滔滔。留得峰尖等屿岛,山底应疑有巨鳎屿岛无此奇竹木,质莹色丹多芬馥。禽兽罕觏不在书,尺识青鸾与丹鹿。盘桓阅历四十年,足力目力穷幽巅。始信活山活景无从说,强欲说时真狂颠。”
子邮朗诵方毕,只见老者喊道:“羹好了,客官请自取用。”
三人盛芦羹,席地食毕,仲卿道:“虽向知黄山灵胜,为神仙窟宅,今闻此诗,方知系天上所无者。”
正说间,东方渐亮,仲卿取银酬谢,老者坚执不受。吴贺取出丹药一粒道:“服此健胜少年。”
陆德接了,细想愈痘命名系此道人,称谢不已。吴贺辞别,向北而去。
仲卿、子邮向西南行过二十余里,望见樯桅稠密,来往喧哗,有山横卧枕江,料系西梁山了。子邮道:“仲兄且住,可将行李分开,兄跨卫先过江,弟后走,步步拥护,以免盘话。”
仲卿道:“如何使得!”
子邮道:“从权之际,不必拘拘。”
乃将行李分开。
仲卿骑驴先行,直到山麓,栋宇排联,人烟茂盛,却也算个大市镇,不断车马骡驴,行人摩肩压背。观之不已,早到江神庙前。只见涌出三十多个如狼如虎的公人,拥向前道:“守你多时了!”
不由分说,将仲卿抱下缚起,连驴牵入营来。堂上坐着防江使,见仲卿挺立,怒道:“你好大胆,今日遭擒,还不跪么!”
仲卿道:“我未犯法,无故缚我,看你如何释放?自有同你说理之处!”
防江使道:“你是仲卿,韩速不系你放去的么?现有图形在此,还敢说嘴!”
仲卿道:“图形何在?”
军士取近前来细看道:“他处无差,只有眉眼不像。”
防江使自下阶细看道:“你若不是仲、韩,为何分出行李,各自过江?定是同走恐怕败露,故作如此行径。我的军士在山头已先望见了,你还嘴硬么?”
仲卿道:“他是途中相遇,因负重受伤,故将行李借寄在鞍上。今到江边,我要赶路,所以交还他,有何行径被你望清?”
只见军士报人道:“后面的也已经擒获。得着这两个大犯,功劳不小!”
防江使喜道:“你们都是有重赏的!”
见军士又报道:“来了,来了!”
只见外面众兵拥着个绳索捆绑的人进营。
仲卿细看,正是子邮,不觉大惊,想道:“缘何在京城中千军万马费无限事捉拿不住,今在小地方却反遭擒?他前日原说在汴梁是赖宝剑之力,今朝空手就无用了,如此怎好?”
正在踌躇,子邮已为众人拥到阶下。防江使大喜,问道:“你这厮可是韩速?”
问声未了,忽然一个霹雳从地而起,裂声满地,尘瓦翻空。正是:狱中偕脱无拦阻,江畔分行被绑擒。
不知霹雳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